相传隋代展子虔作的《游春图》,是一幅名画,它的经济价值,传说值黄金四百两。我意思可不在货币价值。这画卷的重要,实在是对于中国山水画史的桥梁意义,恰象是近年发现的硬质青釉器在青瓷史上的位置,没有它,历史即少了一个重要环节,今古接连不上。有了它,由辽阳汉坟壁画山石,通沟高句丽魏晋时壁画山石,《女史箴》山石,及传同一 作者手笔的《洛神赋图》山水,北朝几件石棺山石,以及南朝孝子棺上刻的山水木石,及敦煌北魏前期或更早些壁画山石,麦积山壁画山石,才能和世传唐代大小李将军、王维及后来荆浩、关仝山水画遗迹相衔接。
这个画入故宫年月,或在严嵩家籍没时,或时间稍晚,约当十八世纪。流落民间却并不多久。一九二四年溥仪出宫时,带走了大几百种旧藏贵重字画,就中即有名画一堆。照故宫溥仪起居服用日常生活看来,不象是个能欣赏字画的末世帝王,所以把这些劳什子带出宫,用意当不出二事:一换钱,托罗叔言转手换日人的钱。二送礼,送日籍顾问及身边一小群遗老应时进见行礼叫一声万岁的赏赐。可是这些画后来大部分都给了溥杰,有些九一八后即流传平津,有些又在抗战胜利后,才从各方面转到当时东北接收大员手中,或陆续入关。
关于这个《游春图》的旅行经验,一定还包含了一段长长故事,只可惜无一个人详悉。我从昆明随同北大返回北平时,是一九四六年夏天,这幅画在琉璃厂玉笥山房一位马掌柜手中待价而沽,想看看得有门径。时北大拟筹办个博物馆,有一 笔钱可以动用,我因此前后有机会看过六次。我觉得年代似有问题,讨价又过高,未能成交。我的印象是这画虽不失为一件佳作,可是男子的衣着,女人的坐式,都可说有问题,未必出于展子虔手笔。约过一年后,画已转入张伯驹先生手里,才应燕大清华友好请求公开展览了两次。当日展览会四十件字画中,陆机《平复帖》数第一(内中有几个章草字失体,疑心是唐人抚本)。《游春图》作画幅压卷。笔者半年中有机会前后看过这画八次,可说十分幸运。凡看过这个尺寸较高小横卷的人,在记忆中必留下一点印象:不能如传说动人,却会引起许多联想。尤其是对于中国山水画史还感兴趣的人,可能会有些意见,即这幅画在设计上虽相当古,山石处理上也相当怪,似熟习,实陌生。保留印象一面和其他一些佳迹名墨相融会,一面也觉得稍有扞格。这个“融会”与“扞格”原居于相反地位,就为的是画本身离奇。我说的是辽阳汉墓日人摹下的壁画,通沟高句丽坟内壁画,相传顾恺之《女史箴图》、《洛神赋图》,孝子棺刻画,北魏敦煌着色壁画《太子舍身饲虎图》,高昌着色壁画《八国王子分舍利图》,世传王维《辋川图》,传世《明皇幸蜀图》(实即《蜀道图》)……以及故宫和日本欧美所收藏若干种相传唐人山水画迹,和这画有些矛盾处。若容许人嘀咕,他会发生下面疑问:
这画是展子虔画的?
若说是真的,证据在什么地方?从著录检查,由隋郑法士《游春山图》起始,唐宋以来作春山图的名手甚多,通未提及展作此画,谁能确定这幅画恰恰是展子虔手迹?就是有个宣和题签,也并不能证明画的真实可信。从《贞观公私画史》到《宣和画谱》,这画似均未入录,装裱也非《云烟过眼录》所谓中兴馆阁旧式。认为展子虔作《游春图》,实起于元明间。然而元代专为大长公主看画作题的冯子振辈,虽各有几行字附于卷后,同是侍奉大长公主的袁桷,于至治三年三 月,在大庆寺看画三十六,却不记《游春图》。明茅维、詹东图、杨慎,都似乎看到过这幅《游春图》或相类而不同另一 幅,当时可并无其他相关比证,证明的确是展画。若说它是假的,也很难说。因为画的绢素实在相当旧,格式也甚古。从格式看,可能是唐人画。即或是唐人手笔,也可能属于《宣和画谱》记载那四十多幅《游春山图》中之一幅,还可见出隋人山水画或展子虔画本来样子。尤其是彦悰、张彦远意见,有些可以作为展画注解。
也许我们得放弃普通鉴赏家所谓真假问题,来从前人画录中,试作点分析检验工作,看看叙录中展子虔作过些什么画,长处是什么,《游春图》和他有无关系。可能因为这种分析综合,可以得到一点新的认识;也可能结果什么都得不到。
我的意思是这种分析虽无从证实这幅画的真伪,却必然可以引起专家学人较多方面观摩推论兴趣。我不拟涉及收藏家对于这个画所耗费的经济价值是否值得,也不打量褒贬到鉴古家啧啧称羡的美术价值是否中肯。却希望给同好一种抛砖引玉新的鉴定工作的启发,我相信一部完善的中国美术史,是需要有许多人那么从各种角度注意提供不同意见,才会取得比较全面可信证据并相对年代的。
试从历史作简单追究,绘画在建筑美术和文学史上实一 重要装饰,生人住处和死者坟墓都少不了它。另有名画珍图,却用绢素或纸张增加扩大了文化史的意义。它不仅连结了“生死”,也融洽了“人生”。它是文化史中最不可少的一个部门,一种成分。比文字且更有效保存了过去时代生命形式。
宫阙祠庙有画饰,史志上著录明确。孔子如周观明堂画,徘徊不忍去,欣赏赞叹不已,很显明这些画必不只是史迹庄重,一定还表现得十分活泼生动。王逸释《天问》,以为屈原所问关系根据于楚民俗习惯,先王公卿祠堂无不有前人彩画,包罗广大而无所不具。秦每破诸侯,必仿写其宫室于咸阳北坂。(此说历来有分歧,若连缀后边记载,有饮食歌舞不移而具,及近年从咸阳北坂所发现的各种瓦当看来,所谓“仿写”,实仿造诸国建筑而言,和画无关。)汉未央、甘泉、建章、寿宫、麟阁……无不有彩画。《南蛮传》且称郡守府舍也有画。这些画的存在意义,都不仅仅作为装饰。至于西蜀文翁祠堂之画,到晋代犹好好保存,使王右军向往不已。从古乐浪川蜀漆器彩画之精美推测,文翁祠壁画,可知精美活泼必不在漆器下。
宫观祠庙由隋入唐,因兵燹事故名画珍图毁去虽不少,保存下的也还多,尤其是当时的西京长安,南方之江都,唐人笔记常多提及。隋之工艺文物有一特点,以雕刻为例,似乎因南朝传统与女性情感中和,线色明秀而纤细,诗、文、字,多见出相似作平行发展。画是建筑装饰之一部,重漂亮也可以想见。这种时代风气,是会产生《游春图》那么一种画风的。彼时如《天问》所涉及古神话历史屋壁式刻画已不可见,汉代宫室殿堂画名臣,屏风图列女,亦渺不可见。然汉代石阙坟茔刻石规模,犹可以从武氏祠及其他大量石刻遗物及《水经注》纪录得知一二。唐裴孝源论画,谓“吴、魏、晋、宋世多奇人,皆心目相授……其于忠臣孝子,贤愚美恶,莫不图之屋壁,以训将来”。隋《经籍志》且称大业中尚书省即有天下风俗物产地图,隋宫室制度,既因何稠等具巧艺慧思而大变,具装饰性并教育意味壁画,已不再谨守汉晋法度,局限于作忠臣列女,或其他云兽杂饰,具区域性之奇花美果,风俗故事,已一例同上粉壁。五代西蜀江南花果禽兽之写生高手,宣和画院中之同类名家,可说原来即启承于隋。至于寺庙壁画,由名手执笔,产生时且带比赛意味,各尽所长,引人注意,则自晋顾恺之瓦棺寺画维摩募缘时,似即已成风气。
陆探微、张僧繇著名遗迹,当时即大多数在庙里,隋唐时犹把这个各竞所长制度好好保存,且加以扩大,所以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记庙中观画,张、陆、杨、展名笔,与阎立本、吴道子、王维、尉迟乙僧等名墨妙迹相辉映,罗列廊壁,专家批评得失,有个共通印象可以参校。入庙观画,也成为庙代士大夫娱乐之一种。段成式或张彦远等所记,不仅可以见出壁画格式位置,且可明白内容。当时已多杂画,佛神天王之外,花木竹石,飞走游潜,无所不具。说法变相,且将画题扩大,庄严中浸透浪漫气息,作成一部具色彩的平面史实或传奇。唐代又特别抬举老子,据《封氏闻见记》所述,听吉善行一片谎言,唐王朝就把老子认作祖宗,天下诸道郡邑都设立玄元皇帝庙,除帝王写真相外,铸金,刻石,及夹糦紵干漆相,同有制作,当时都供奉入庙,听人进香。此外按乐天女,仙官道士,当时摩登行列,也都上了墙壁(敦煌且有合家参庙壁画,如《乐廷瓌夫妇行香图》)。至北宋真宗祥符间,供奉天书的玉清昭应宫的兴建,由宰相丁谓监督工事,集天下名画手过三千,选拔结果,还不下百人,分为二部(见《圣朝名画》评《武宗元传》),还收罗天下名画师,各竞表现,昼夜赶工,二烛作画一堵。西蜀江南之黄筌父子侄,徐熙祖孙,以至于李方叔所称笔多诙趣之石恪,无不参加,各在素壁上留下不少手迹。若非后来一把无名火将庙宇焚去,则这个大庙墙壁上留下的数千种名笔妙墨,拿来和较后的《宣和睿览集》千余册纸素名画比较,将毫无逊色。调色敷彩构图设计新异多方处,且必然会大大影响到后来。别的不提倘若当时有一个好事者,能把各画特点用文字记录下来,在中国中古绘画史研究上,也就必然一改旧观,不至于如当前一片朦胧景象了。
由晋至宋所谓名笔还多,从壁上作品记载看来,展子虔画迹也多在寺庙中保存。
在宫观庙宇壁画上,唐人记述展子虔遗迹的,似应数唐裴孝源《贞观公私画史》,和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二书,比较说得具体。
江都东安灵宝寺、光明寺,洛阳云华寺,皆有展子虔画(《贞观公私画史》)。
上都定水寺内东西壁及前面门上,并似展子虔画。海觉寺双林塔西面展画,东都龙兴寺西禅院殿东头,展画《八国王子分舍利》。浙西甘露寺,展子虔菩萨两壁,在大殿外(《历代名画记》)。
所记自然未尽展留下笔迹全部。唯就部分看全体,也可知展于南北两地名刹大庙中,均有遗作。这些画可能有普通故事人物,大多却必然与佛教相关。又《公私画史》另载展画计六卷:
法华变相一卷
南郊图一卷
长安人物车马图一卷
杂宫苑图一卷
戈猎图一卷
王世充一卷
《历代名画记》则称:
展子虔历北齐、北周、隋,在隋为朝散大夫,帐内都督,有《法华变》,白麻纸《长安车马人物图》,……《朱买臣覆水图》并传于代。
又可见用纸素的作品,世俗故事即多于宗教作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