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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79年的大年三十,没有任何仪式和讲话,“十二人画展”在上海悄然开幕。展览前言上写道:“严酷的冰封正在消融,艺术之春开始降临大地。战胜了死亡的威胁,百花终于齐放……旧时代过去了,新时代已在召唤。”
陈巨源和沈天万一人拿了一瓶“石库门”牌老酒,脸上都是得了宝贝似的微笑。徐思基坐在饭桌的另一端说:“现在聚在一起很难得了。以前我们经常在一起喝喝酒、谈一谈的。”
“十二人画展”的部分发起人:徐思基(左)、陈巨源(中)、沈天万
陈巨源喝了一口酒,指着沈天万,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:“那时候他一天能喝两三斤黄酒。我们能在一起做展览,就因为我们是酒友,喝酒的时候谈起来的。”
“那时候”指的是1979年1月。
彼时,陈巨源40岁,沈天万48岁,徐思基34岁。他们和另外9人一起,在上海黄浦区少年宫举办了一场“十二人画展”。
这个如今看来十分粗糙的展览,作为文革后第一个体制外画家的自由展览,从此被载入史册。
30多年之后,他们中有的已经去世,有些定居海外,大多数仍在画画。但在中国当代艺术喧闹不已、逐渐国际化的当下,已经很少有人记得这12位画家的名字。
“画那么多年,这口气总要出一出”
“我和沈天万那时候都很苦闷的,我们搞的那些东西在那个时代是没有出路的。”在上海市莫干山路的工作室里,陈巨源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。
楼下,很多时尚的年轻人在这个著名的艺术区里游荡。但他们没人知道,这个70多岁的老人曾经参与创造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开端。
那是1978年。文革已结束一年多,陈巨源在上海植物园做园林设计。他只能抓住一切机会,靠近他所渴望的艺术。
有一次,上海历史博物馆举办“宋元明清历代书法展”,陈巨源与朋友沈天万一同去看。沈天万以前以开办私人画室为生,文革开始后,画室被关,他只好到一家玩具厂搞设计。
古人的狂草书法让看惯了“红光亮”和“高大全”宣传画的他们想起了久违的表现主义。两人激动地谈论着,决定一醉方休。
买了六只炸麻雀作为下酒菜后,陈巨源和沈天万去了沈家。走进弄堂,经过一座又大又黑终年紧闭的煤球仓库,上到四楼,才能看到光线。但即使如此,这里已经算得一个悠然的角落。
文革期间,这里是很多热爱艺术的年轻人的据点。
“那时候我们的房子楼上楼下住的都是亲戚,有朋友来谈论艺术也不太担心被外人发现。”沈天万的夫人毛婷芝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解释。
沈天万拿出一小撮虾米和六七根海蜒下酒。“海蜒那么小,鲜得很。”陈巨源用手比划着回忆。
酒喝到傍晚,沈天万有些伤感地说:“什么时候我们也要把自己的作品展出来。我等了几十年了,快要50岁了,时间紧迫。”陈巨源应和着:“我也40了。我相信我们的实力是不俗的,应该有出头之日。”
第一次,他们生出了举办展览的念头。
两个人开始互相评论对方的画作,虽然雄心万丈,但仍觉虚无缥缈。最后,喝光了两瓶半白酒后睡去。
经常到沈天万家参加此类小圈子聚会的还有徐思基。徐是杨浦区教育学院的美术老师,酷爱画画和古典音乐。
“文革时期古典音乐不许听了。我还有几张抄家没抄走的唱片,只能偷偷听。”他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回忆,“我就经常到沈老师家里,谈谈艺术,品品酒,听听音乐。如果被人抓出来,那就是地下裴多菲俱乐部啊。”
不过,这群敏感的艺术家一般对政治避而不谈。
“文革一直在谈论政治,都已经反感了。我们喜欢艺术,还是希望有一个安静的角落,能谈谈纯粹的、美的艺术。”徐思基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,“上海的老一辈画家都是从法国、日本留学回来的。海派骨子里有那种东西,和北京不一样,一直不太政治化。”
除此三人,韩柏友也经常出入沈家。
在陈巨源的记忆里,韩柏友“衣冠楚楚、白白胖胖”。他是上海著名的有正书局创办人狄平子的外孙,曾在北京民族学院艺术系任教,因说话大胆被打为右派,丢了工作,发配回上海原籍,只能做做临时工。
在四人的一次聚餐时,沈天万正式提议开办展览:“现在‘四人帮’已经关起来了,文化大革命也结束了,百花应该齐放了吧。”
经历过反右残酷的韩柏友有些悲观:“我看没那么容易。看看美术馆、画院的那些展览,还不是老样子。红光亮、高大全。这帮老家伙生怕在野派的黑画家造他们的反,想绕过他们,现在还有难度。”
陈巨源有些不买账:“我们不反党不反社会主义,画点风景人物,关他们屁事。”
韩柏友仍然谨慎:“事情没这么简单。现在全中国也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搞自由展览。文化界苦头吃得太多,太敏感。”
年纪最大的沈天万说话了:“那也要有人带头,不然的话一年年过去我们都老了。画那么多年,这口气总得出一出。”
实际上,大家都已经动心。不再满足于纸上谈兵的几个人开始尝试着让梦想照进现实。
寻找同路人
“其实最开始,这个展览没有12个人,是一点一点凑起来的。”多年以后陈巨源回忆道,“我们觉得当时社会上没有出头但是水平不差的不只一两个,联络联络,不要急。”
徐思基有个朋友钱培琛,在虹口区的鲁迅中学当数学老师,也是同道中人。他第一个被发展了进来。
一天,他们又来到沈天万家,商量展览的事。“搞展览不能搞烂糊三鲜汤,参加的人要有一定水平,不然还是不要搞,搞出来被别人笑话。”沈天万说。
大家还达成共识:展览必须体现艺术家的自由创作原则,一定要自己组织,不受审查。
彼时,不经审查、没有美协和画院的组织,展览注定无法进入正规美术馆。因此,最重要的议题是寻找场地。
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公园。徐思基和钱培琛与和平公园有些关系,大家决定去看看场地。
“那天我们在园子里逛了一大圈也没发现合适的展览场地。那公园当时还展出动物,还有老虎、狗熊。我们觉得这么偏僻的地方,不会产生影响,会白费力气。”陈巨源告诉记者。
虽然场地让人失望,但是仍有收获:他们在公园里认识了一个在普陀区文化馆工作的年轻人黄阿忠。展览阵容又多了一人。
此时,加上陈巨源的弟弟、在一家塑料厂做美术设计的陈巨洪和兄弟俩的朋友、上海无线电四厂的美术设计员郭润林,确定参加展览的人员已经达到8人。
年纪最大的沈天万提出了一个建议:为了保险起见,最好吸收一位有公职的党员来参加展览。
大家想到了孔柏基。彼时,孔是上海戏剧学院美术系主任、党总支书记,因为一直在探索用油画棒创作的新方法,不为主流艺术圈接纳。
接到邀请之后,孔柏基痛快地答应下来,并推荐了自己美术系的同事陈钧德。
参加展览的人数增加到10人了。
“在我们上海话里,十和贼是同音的,不好听的。”徐思基笑呵呵地回忆。因为这个不吉利的发音,也因为场地仍然没有落实,大家只能继续动用自己的关系,寻找新的同路人。
“我和罗步臻以前一起在一个夏令营教过画画。他当时在黄浦区少年宫工作。我和他一说,他热烈响应。”陈巨源回忆。
罗步臻找到了少年宫的党支部书记,商谈展览事宜。意外的是,没经过任何繁琐的审查和上报,书记一口答应。
“现在想想,那个书记是冒了风险的。如果出了事,他可能是纵容自由主义,可能是阶级立场问题,也可能是路线问题。这个人很开明。”陈巨源回忆。
罗步臻还推荐了自己的一个朋友、山水名家陆俨少的弟子王建尔。
至此,12人齐聚。
黄浦区少年宫里面近500平米的场馆,也无偿向这12位在野艺术家敞开。
“当时我们12个人说,这个展览文责自负。出了事自己负责。”徐思基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“但是觉得不会出什么事。我们毕竟有一点敏感地觉得,‘四人帮’打倒了,时代应该不一样了。”
根据场地大小,最终决定每人展出10幅画作。风格由自己选定。“我们就希望,12个人的风格都有差异,都不一样,最好。”徐思基回忆。
作品全部是他们在文革期间偷偷画的习作。这些画没有英雄人物,只有安静的花园和孤独的静物。
沈天万还选取了一张名为“可爱的小黑猫”的作品。一个忧郁的少女身边,卧着一只黑猫。“我想说的就是邓小平的‘猫论’。”
在此之前,这些画作因其所代表的情调,没有任何公开展出的可能。
“其实,我们这些画画的并不是绝对的反对派。我们为了能让自己的画被别人看到,文革时期也会去画宣传画。”陈巨源说。
文革期间,陈巨源为表现劳动人民的热情,特意画了一幅工人用风镐干活的大幅画作。为了增加气氛,强调了背光的云。结果,被批判为“乌云密布的社会主义”。
“我们就属于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。后来一看干脆就算了。画完宣传画,自己私下画一点真正喜欢的。”陈巨源说。
“上海美术界基本全到了”
落实场地、选定作品之后,大家再次聚会,讨论展览名称和一些具体细节。
“我们12个人倒是没发生过什么争执和不愉快。就是这个展览的名称,讨论了太多次了。”陈巨源回忆,“想出来的名称不是太露就是太没分量,或者太俗气。名字已经多到我都记不住了。”
在一次大讨论之后,陈巨源提议:“刻意想的名字有时候反倒没有看似随意的名字隽永。比如库尔贝落选画展、俄罗斯巡回画展都很简单又有特色。加拿大有个七人画派,我们为什么不能叫十二人画展?”大家听了之后,稍做讨论一致同意。
“别人一听,这个展览好像很潦草的,也就不会太深究。”多年以后,陈巨源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坦承了当初自己的另一层用意。
确定了展览名称,大家开始商讨布展方案。郭润林提议,在大厅布置一块X形的隔板,这样可以悬挂8个人的作品。此外,沈天万和陈钧德的大幅油画占用大厅一面墙壁,另外两人再合用一面展墙。大家觉得这样的安排公平合理。
郭润林还提出,要在现场播放西方古典音乐。“我们想烘托画展品位,和其他画展拉开距离,也想一扫文革十年的肃杀之气。”陈巨源回忆。
郭润林在工厂上班,对丝网印刷十分熟悉,他们就自己印制了展览海报。这些用水粉颜料和白胶制成的海报非常简单,只标明了“十二人画展”的名称,以及时间、地点。
“连画展的内容介绍都没有。我和润林半夜骑着自行车出去贴海报。到市中心马路上显眼的地方到处贴,也没人管。”陈巨源笑着回忆。
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。陈巨源在大家推举下,撰写了展览前言:
“严酷的冰封正在消融,艺术之春开始降临大地。战胜了死亡的威胁,百花终于齐放……每一个艺术家有权选择艺术创作的表现形式,有权表现自己深深眷恋的题材内容……旧时代过去了,新时代已在召唤。”
郭润林执意再添加上六个字:探索、创新、争鸣。
1979年1月27日,大年三十。这一天早上八点,没有任何仪式和讲话,“十二人画展”在黄浦区少年宫悄然开幕。
柴可夫斯基的《第一钢琴协奏曲》在少年宫的大厅里回荡。两位售票员坐在门口出售五分钱一张的门票。
当天参观人数超过两千人。“人太多了。上海美术界基本全到了。很多老前辈,像关良、哈定都来了。一些老先生也很苦闷啊。我们展览要表达的意思也是他们想表达的。他们来是表示支持的。”陈巨源回忆。
“现场和我们交流的和留言的人们都是支持的,没有很‘左’的。”徐思基回忆。
展出的作品多是水彩画和油画,内容多为安静的花朵、静谧的植物园、色彩浓烈的京剧人物……甚至没有一幅绝对抽象主义的作品。
现在看来,所有展出作品都谈不上高超的技巧和深邃的思想,无论技巧抑或内容,都没有惊世骇俗的突破,只是将文革中被彻底宣传化的美术拉回本源。
与此同时,上海国画院举办的“迎春画展”也在一条马路之隔的上海美术馆开幕。与“十二人画展”相比,门可罗雀。
少年宫里的热闹惊动了上海美协。几天之后,12位画家接到通知,到美协开会。
“我们一听这消息以为是好事呢。以前美协都不是随便可以进去的。”陈巨源笑着回忆。
上海美协秘书长蔡振华接待了12位画家。在陈巨源看来,这是一场又像关心又像警告的很微妙的谈话。“基本是说,年轻人画画不能太随便,如果展览最好靠近组织,让组织看一看。”
当然也表达了“美协关心不够”的意思。“我一听就火了。我说还能等你关心我们?我买画框、木头要票子,什么都要票子。我为了做画框,我把我家阁楼都拆掉了呀。”沈天万笑呵呵地说,“我是故意哄他说拆掉了阁楼,他也没办法发脾气。”
不太愉快的谈话很快结束。画家们发发牢骚各自散去。
因为画展一直热度不减,预计10天的展期应邀延长了一周。
很快,武汉美协和北京美协也对“十二人画展”发出了邀请。上海展览结束之后,其中4人作为代表,携带全部作品赴武汉办了展览。北京展览后来没能成行。
这年9月27日,在北京,一批同样的艺术家在中国美术馆外的街心公园举办了声势更大的“星星美展”。中国当代艺术的新路径由此开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