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们一色的穿了灰布皮袄,青绸裙子,挽着一个发丝髻。这一来,全场的人,并不用得喊口令,都站了起来,唐会长也在讲台上哈哈腰儿。一位小姐站住脚,呵了一声道:“开了会了,我们来迟了。”唐天柱立刻点点头道:“不迟不迟,你二位来的路远,我们也是刚刚开会。”这样一来,大家都来应酬这两位女宾,无论哪位发言的先生用了多大的力量来做那慷慨激昂的姿态,但决没有人理会他的言语。他仿佛也感到只管说话,不招待来宾,是一种失态的事,便悄悄的坐了下去,虽是他那段精彩言论尚未说完,却也不顾了。正会长站在主持议席的讲台上,究竟不便走下台来,倒是那位副会长罗治平见义勇为,立刻迎着两位小姐笑道:“坐第一排呢?坐第三排呢?”其中一位年长些的小姐笑道:“还是照固定的位子坐吧。”说着,罗治平引了她们大转弯地走议席前方绕过去,正经过我面前,一阵极浓厚的脂粉香气袭入了我的鼻端。在民国九年的今日,男女社交还是初步公开。有许多苦闷青年跑到华贵的电影院里,特意去享受这种粉香,现时在会场上就有这种香气,那大可以调剂会场上叫嚣枯燥的空气了。她们坐到会场正中的一排椅子上去,经过的所在,很谦逊的几位青年站起来,带了严肃的笑意。便是刚才那位高举着拳头,像个武夫的发言人,也放出满脸的笑容,站起来点了两点头。直待他两人落座了,那哈着腰站在讲台上的会长,才正了面孔道:“现在继续开会,还有哪位发言?”罗治平道:“密斯张密斯李刚到,不知道我们开会的经过,是不是可请会长追补报告两句?”那会长先是点头哦了一声,后来一回头看到有我这个旁听人,便轻轻说了一声不必!在这两位女宾来过之后,不知什么缘故,会场上倒寂寞了两三分钟,大家全静静的坐着睁眼望了那会长。唐天柱这才向大家点了个头道:“若是各位没有什么意见可发表的话,我以为可以投票了。不过兄弟附带发表一点意思,似乎我们应当有一位女代表出席。”这话出来以后,这两位小姐,首先笑了一笑,但是立刻感觉到这一笑有毛病,把头低下去了。刚才那位发言的先生,又站起来了。他很简单的两句话,倒是可以听得明白,他说:“推选女代表的票子,应该用记名投票法,这样,可以看出尊重女权的是些什么人。”站在讲台上的唐会长对于这个主张似乎有点同感,也跟着微笑了一笑。我正想着,青年们的脑子是纯洁的,首先完全是正义感,到了知道什么是私欲了,他也会用点手腕。任何眼面前的人,恐怕也不会例外些,一般的半边脑子里是洋楼汽车,半边脑子里是好看的女人。这个念头没有完,忽然院子里一阵杂乱声,乌压压的拥进来一群人,正是北洋政府的标准警察。他们自“五四”以来,有了特殊的训练,进门之后,两个捉住会场里一个。我虽是事外之人,急忙之中,无是非可辩。一个警察夹住我的左手,一个警察夹住我的右手,两人将我向上一抬,拖了我就走。在我前面,已经有十几位大学生在人肉夹板里夹出去了,我既不能抵抗,也无须抵抗,就由着他们将我夹了走,经过街巷的时候,也有人站在路边看。北京人士,总是那么悠闲的,垂了冬衣的长袖,静静的看着。有些人还彼此说着风凉话,“又在闹学生”,这个闹字,连我事外人听了,都十分刺耳,我倒不知道当时诸青年作什么感想。不多一会,我们就到了区分所里,先是把这些人统统关在一间拘留室里,后来便是区长传各人进去,分别谈话。传到第二名,便是我了。使我十分惊讶的,这位区长竟是很客气,他在办公室里的公事案边,站起来和我点了两点头,还伸手和我握了一握,笑道:“对不起,我们弟兄误会了,我们已知道阁下不是开会的学生。”我看他黑胖的脸儿,嘴上蓄了两撇八字须。身穿灰哗叽皮袍,外套青呢马褂,头戴小瓜皮帽,顶着个小红帽结子。口里操着纯粹的京话,活表现他是一位北洋政府下一个小官僚的典型人物,我笑道:“既是贵区长明白了真情,大概兄弟可以被释放。”他笑道:“不成问题,不成问题,就是这些学生,我们留他过夜,一天明也让他们回去。请坐请坐,我还有几句话和阁下谈谈。”我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,他也掉过公事桌子边的椅子,对照了我。刚刚坐下,却又回转头来向窗子外叫了一声“来呀”,随着进来了个勤务,区长皱了眉道:“客来了,倒茶。”随了这话,有听差进来,送着茶杯向前。我笑道:“区长倒是无须和兄弟客气。你有事,我在这里,免不了耽误你的公事。我可以回去了吗?”区长笑道:“可以可以,叫弟兄们给张先生雇辆车。”我想,打铁趁热,就是这时候走吧。于是站了起来,做个要走的样子,区长站起来,和我握了一握手,笑道:“兄弟有点儿要求,今天这件事,请张先生不必发表新闻。这些青年,放了书不念,整天开会,高谈国家大事,我们干涉他,也是为他父兄做主。”我笑着说了一声是。他又道:“国家大事,让他们这样的毛头小子来办,说什么打倒帝国主义,恐怕转过来,让帝国主义打倒。兄弟说句不知进退的话,他们这样闹得起劲,就由于新闻界太肯和他捧场。张先生,我敢说,你要是把他们捧着来主持国家大事,你们当新闻记者的,比现在还要受干涉得厉害。这话怎么说呢?他们遇事讲个只有他聪明,他们能做,别人全不成。上自大总统,下至站岗的巡警,都归他包办……”我想,我何必老听他骂学生,便抢着笑道:“区长放心。新闻记者,也有新闻记者的道德。区长既是说不能发表,兄弟决不发表,更不能因为贵区兄弟误会了,将我带区,我就借此泄私愤。”区长见我把话说得透彻,又握着我的手摇撼了几下。笑道:“那好极了,有工夫可来赐教。”听这音,是许可我走了,我还等什么,于是告辞出了警署。在大街上走着,忽然身后有人低声道:“老张,你出来了?”街灯底下,我看到胡诗雄将大衣领子扶起围住了脸,站在人家屋檐下。因道:“匆忙之中,我没有理会到你,你怎么漏网出来的?”胡诗雄道:“你看北洋军阀的这些走狗,多么可恶。我们在学校里开会碍着他们什么事?偏是他鼻子尖嗅着我们藏身的所在,将来有一天……”我们一面踏着雪地走路,一面说话,我回头看看,并没有什么人,便笑道:“你的话就止于此,不必向下说了,让我猜一猜,你有一天怎么样?”胡诗雄笑道:“好!让你猜一猜。”我道:“有一天你在会场上,一定要宣布这北洋军阀小走狗的罪状?”他哼着表示了不对。我道:“有一天你若被捕了,你得向他们抗议?”他又哈哈笑了。我笑道:“有一天,你要自杀,这日子过不下去了。”胡诗雄道:“不能那么消极。有一天我踏上了政治的路线,第一步我就整顿全国的警察。”我道:“可是你们在会场里说过,你们的文化运动,并不是做官的敲门砖。”他笑道:“老张,寒街深夜,这里并无外人,我对你实说了吧。不但将来,现在就有我们的大批同志,向政界里拚命的钻。我虽不知道民国二十年三十年将来是个什么局面,可是我敢预言,‘五·四’运动时代的学生代表,那日子必定有大批的做上了特任官与简任官。今日之喊打倒腐败官僚者,那时……”墙角警察岗棚子里有人哈哈大笑道:“你们可漏了!”我被那笑声惊醒。睁眼看时,床头边悬着民国三十年的日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