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
那天下午,林先生就没有回来。店里生意忙,寿生又不能抽空身子尽自去探听。里边林大娘本来还被瞒着,不防小学徒漏了嘴,林大娘那一急几乎一口气死去。她又死不放林小姐出那对蝴蝶门儿,说是:
“你的爸爸已经被他们捉去了,回头就要来抢你!呃——”
她只叫寿生进来问底细,寿生瞧着情形不便直说,只含糊安慰了几句道:
“师母,不要着急,没有事的!师傅到党部里去理直那些存款呢。我们的生意好,怕什么的!”
背转了林大娘的面,寿生悄悄告诉林小姐,“到底为什么,还没得个准信儿,”他叮嘱林小姐且安心伴着“师母”,外边事有他呢。林小姐一点主意也没有,寿生说一句,她就点一下头。
这样又要招顾外面的生意,又要挖空心思找出话来对付林大娘不时的追询,寿生更没有工夫去探听林先生的下落。直到上灯时分,这才由商会长给他一个信:林先生是被党部扣住了,为的外边谣言林先生打算卷款逃走,然而林先生除有庄款和客账未清外,还有朱三阿太,桥头陈老七,张寡妇三位孤苦人儿的存款共计六百五十元没有保障,党部里是专替这些孤苦人儿谋利益的,所以把林先生扣起来,要他理直这些存款。
寿生吓得脸都黄了,呆了半晌,方才问道:
“先把人保出来,行么?人不出来,哪里去弄钱来呢?”
“嘿!保出人来!你空手去,让你保么?”
“会长先生,总求你想想法子,做好事。师傅和你老人家向来交情也不差,总求你做做好事!”
商会长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,又端相着寿生半晌,然后一把拉寿生到屋角里悄悄说道:
“你师傅的事,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。只是这件事现在弄僵了!老实对你说,我求过卜局长出面讲情,卜局长只要你师傅答应一件事,他是肯帮忙的;我刚才到党部里会见你的师傅,劝他答应,他也答应了,那不是事情完了么?不料党部里那个黑麻子真可恶,他硬不肯——”
“难道他不给卜局长面子?”
“就是呀!黑麻子反而噜哩噜嗦说了许多,卜局长几乎下不得台。两个人闹翻了!这不是这件事弄得僵透?”
寿生叹了口气,没有主意;停一会儿,他又叹一口气说:
“可是师傅并没犯什么罪。”
“他们不同你讲理!谁有势,谁就有理!你去对林大娘说,放心,还没吃苦,不过要想出来,总得花点儿钱!”
商会长说着,伸两个指头一扬,就匆匆地走了。
寿生沉吟着,没有主意;两个伙计攒住他探问,他也不回答。商会长这番话,可以告诉“师母”么?又得花钱!“师母”有没有私蓄,他不知道;至于店里,他很明白,两天来卖得的现钱,被恒源提了八成去,剩下只有五十多块,济得什么事!商会长示意总得两百。知道还够不够呀!照这样下去,生意再好些也不中用。他觉得有点灰心了。
里边又在叫他了!他只好进去瞧光景再定主意。
林大娘扶住了女儿的肩头,气喘喘地问道:
“呃,刚才,呃——商会长来了,呃,说什么?”
“没有来呀!”
寿生撒一个谎。
“你不用瞒我,呃——我,呃,全知道了;呃,你的脸色吓得焦黄!阿秀看见的,呃!”
“师母放心,商会长说过不要紧。——卜局长肯帮忙——”
“什么?呃,呃——什么?卜局长肯帮忙!——呃,呃,大慈大悲的菩萨,呃,不要他帮忙!呃,呃,我知道,你的师傅,呃呃,没有命了!呃,我也不要活了!呃,只是这阿秀,呃,我放心不下!呃,呃,你同了她去!呃,你们好好的做人家!呃,呃,寿生,呃,你待阿秀好,我就放心了!呃,去呀!他们要来抢!呃——狠心的强盗!观世音菩萨怎么不显灵呀!”
寿生睁大了眼睛,不知道怎样回话。他以为“师母”疯了,但可又一点不像疯。他偷眼看他的“师妹”,心里有点跳;
林小姐满脸通红,低了头不作声。
“寿生哥,寿生哥,有人找你说话!”
小学徒一路跳着喊进来。寿生慌忙跑出去,总以为又是商会长什么的来了,哪里知道竟是斜对门裕昌祥的掌柜吴先生。“他来干什么?”寿生肚子里想,眼光盯住在吴先生的脸上。
吴先生问过了林先生的消息,就满脸笑容,连说“不要紧”。寿生觉得那笑脸有点异样。
“我是来找你划一点货——”
吴先生收了笑容,忽然转了口气,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。是一张横单,写着十几行,正是林先生所卖“一元货”的全部。寿生一眼瞧见就明白了,原来是这个把戏呀!他立刻说:
“师傅不在,我不能作主。”
“你和你师母说,还不是一样!”
寿生踌躇着不能回答。他现在有点懂得林先生之所以被捕了。先是谣言林先生要想逃,其次是林先生被扣住了,而现在却是裕昌祥来挖货,这一连串的线索都明白了。寿生想来有点气,又有点怕,他很知道,要是答应了吴先生的要求,那么,林先生的生意,自己的一番心血,都完了。可是不答应呢,还有什么把戏来,他简直不敢想下去了。最后他姑且试一试说:
“那么,我去和师母说,可是,师母女人家专要做现钱交易。”
“现钱么?哈,寿生,你是说笑话罢?”
“师母是这种脾气,我也是没法。最好等明天再谈罢。刚才商会长说,卜局长肯帮忙讲情,光景师傅今晚上就可以回来了。”
寿生故意冷冷的说,就把那张横单塞还吴先生的手里。吴先生脸上的肉一跳,慌忙把横单又推回到寿生手里,一面没口应承道:
“好,好,现账就是现账。今晚上交货,就是现账。”
寿生皱着眉头再到里边,把裕昌祥来挖货的事情对林大娘说了,并且劝她:
“师母,刚才商会长来,确实说师傅好好的在那里,并没吃苦;不过总得花几个钱,才能出来。店里只有五十块。现在裕昌祥来挖货,照这单子上看,总也有一百五十块光景,还是挖给他们罢,早点救师傅出来要紧!”
林大娘听说又要花钱,眼泪直淌,那一阵呃,当真打得震天响,她只是摇手,说不出话,头靠在桌子上,把桌子捶得怪响。寿生瞧来不是路,悄悄的退出去,但在蝴蝶门边,林小姐追上来了。她的脸色像死人一样白,她的声音抖而且哑,她急口地说:
“妈是气糊涂了!总说爸爸已经被他们弄死了!你,你赶快答应裕昌祥,赶快救爸爸,寿生哥,你——”
林小姐说到这里,忽然脸一红,就飞快地跑进去了。寿生望着她的后影,呆立了半分钟光景,然后转身,下决心担负这挖货给裕昌祥的责任,至少“师妹”是和他一条心要这么办了。
夜饭已经摆在店铺里了,寿生也没有心思吃,立等着裕昌祥交过钱来,他拿一百在手里,另外身边藏了八十,就飞跑去找商会长。
半点钟后,寿生和林先生一同回来了。跑进“内宅”的时候,林大娘看见了倒吓一跳。认明是当真活的林先生时,林大娘急急爬在瓷观音前磕响头,比她打呃的声音还要响。林小姐光着眼睛站在旁边,像是要哭,又像是要笑。寿生从身旁掏出一个纸包来,放在桌子上说:
“这是多下来的八十块钱。”
林先生叹了一口气,过一会儿,方才有声没气地说道:
“让我死在那边就是了,又花钱弄出来!没有钱,大家还是死路一条!”
林大娘突然从地下跳起来,着急的想说话,可是一连串的呃把她的话塞住了。林小姐忍住了声音,抽抽咽咽地哭。林先生却还不哭,又叹一口气,梗咽着说:
“货是挖空了!店开不成,债又逼的紧——”
“师傅!”
寿生叫了一声,用手指蘸着茶,在桌子上写了一个“走”字给林先生看。
林先生摇头,眼泪扑簌簌地直淌;他看看林大娘,又看看林小姐,又叹一口气。
“师傅!只有这一条路了。店里拼凑起来,还有一百块,你带了去,过一两个月也就够了;这里的事,我和他们理直。”
寿生低声说。可是林大娘却偏偏听得了,她忽然抑住了呃,抢着叫道:
“你们也去!你,阿秀。放我一个人在这里好了,我拚老命!呃!”
忽然异常少健起来,林大娘转身跑到楼上去了。林小姐叫着“妈”随后也追了上去。林先生望着楼梯发怔,心里感到有什么要紧的事,却又乱麻麻地总是想不起。寿生又低声说:
“师傅,你和师妹一同走罢!师妹在这里,师母是不放心的!她总说他们要来抢——”
林先生淌着眼泪点头,可是打不起主意。
寿生忍不住眼圈儿也红了,叹一口气,绕着桌子走。
忽然听得林小姐的哭声。林先生和寿生都一跳。他们赶到楼梯头时,林大娘却正从房里出来,手里捧一个皮纸包儿。看见林先生和寿生都已在楼梯头了,她就缩回房去,嘴里说“你们也来,听我的主意”。她当着林先生和寿生的跟前,指着那纸包说道:
“这是我的私房,呃,光景有两百多块。分一半你们拿去。呃!阿秀,我做主配给寿生!呃,明天阿秀和她爸爸同走。呃,我不走!寿生陪我几天再说。呃,知道我还有几天活,呃,你们就在我面前拜一拜,我也放心!呃——”
林大娘一手拉着林小姐,一手拉着寿生,就要他们“拜一拜”。
都拜了,两个人脸上飞红,都低着头。寿生偷眼看林小姐,看见她的泪痕中含着一些笑意,寿生心头卜卜地跳了,反倒落下两滴眼泪。
林先生松一口气,说道:
“好罢,就是这样。可是寿生,你留在这里对付他们,万事要细心!”
七
林家铺子终于倒闭了。林老板逃走的新闻传遍了全镇。债权人中间的恒源庄首先派人到林家铺子里封存底货。他们又搜寻账簿。一本也没有了。问寿生。寿生躺在床上害病。又去逼问林大娘。林大娘的回答是连珠炮似的打呃和眼泪鼻涕。
为的她到底是“林大娘”,人们也没有办法。
十一点钟光景,大群的债权人在林家铺子里吵闹得异常厉害。恒源庄和其他的债权人争执怎样分配底货。铺子里虽然淘空,但连“生财”合计,也足够偿还债权者七成,然而谁都只想给自己争得九成或竟至十成。商会长说得舌头都有点僵硬了,却没有结果。
来了两个警察,拿着木棍站在门口吆喝那些看热闹的闲人。
“怎么不让我进去?我有三百块钱的存款呀!我的老本!”
朱三阿太扭着瘪嘴唇和警察争论,巍颤颤地在人堆里挤。她额上的青筋就有小指头儿那么粗。她挤了一会儿,忽然看见张寡妇抱着五岁的孩子在那里哀求另一个警察放她进去。那警察斜着眼睛,假装是调弄那孩子,却偷偷地用手背在张寡妇的乳部揉摸。
“张家嫂呀——”
朱三阿太气喘喘地叫了一声,就坐在石阶沿上,用力地扭着她的瘪嘴唇。
张寡妇转过身来,找寻是谁唤她;那警察却用了亵昵的口吻叫道:
“不要性急!再过一会儿就进去!”
听得这句话的闲人都笑起来了。张寡妇装作不懂,含着一泡眼泪,无目的地又走了一步。恰好看见朱三阿太坐在石阶沿上喘气。张寡妇跌撞似的也到了朱三阿太的旁边,也坐在那石阶沿上,忽然就放声大哭。她一边哭,一边喃喃地诉说着:
“阿大的爷呀,你丢下我去了,你知道我是多么苦啊!强盗兵打杀了你,前天是三周年……绝子绝孙的林老板又倒了铺子,——我十个指头做出来的百几十块钱,丢在水里了,也没响一声!啊哟!穷人命苦,有钱人心狠——”
看见妈哭,孩子也哭了;张寡妇搂住了孩子,哭的更伤心。
朱三阿太却不哭,弩起了一对发红的已经凹陷的眼睛,发疯似的反复说着一句话:
“穷人是一条命,有钱人也是一条命;少了我的钱,我拚老命!”
此时有一个人从铺子里挤出来,正是桥头陈老七。他满脸紫青,一边挤,一边回过头去嚷骂道:
“你们这伙强盗!看你们有好报!天火烧,地火爆,总有一天现在我陈老七眼睛里呀!要吃倒账,就大家吃,分摊到一个边皮儿,也是公平,——”
陈老七正骂得起劲,一眼看见了朱三阿太和张寡妇,就叫着她们的名字说:
“三阿太,张家嫂,你们怎么坐在这里哭!货色,他们分完了!我一张嘴吵不过他们十几张嘴,这班狗强盗不讲理,硬说我们的钱不算账,——”
张寡妇听说,哭得更加苦了。先前那个警察忽然又踅过来,用木棍子拨着张寡妇的肩膀说:
“喂,哭什么?你的养家人早就死了。现在还哭哪一个!”“狗屁!人家抢了我们的,你这东西也要来调戏女人么?”
陈老七怒冲冲地叫起来,用力将那警察推了一把。那警察睁圆了怪眼睛,扬起棍子就想要打。闲人们都大喊,骂那警察。另一个警察赶快跑来,拉开了陈老七说:
“你在这里吵,也是白吵。我们和你无怨无仇,商会里叫来守门,吃这碗饭,没办法。”
“陈老七,你到党部里去告状罢!”
人堆里有一个声音这么喊。听声音就知道是本街有名的闲汉陆和尚。
“去,去!看他们怎样说。”
许多声音乱叫了。但是那位作调人的警察却冷笑,扳着陈老七的肩膀道:
“我劝你少找点麻烦罢。到那边,中什么用!你还是等候林老板回来和他算账,他倒不好白赖。”
陈老七虎起了脸孔,弄得没有主意了。经不住那些闲人们都撺怂着“去”,他就看着朱三阿太和张寡妇说道:
“去去怎样?那边是天天大叫保护穷人的呀!”
“不错。昨天他们扣住了林老板,也是说防他逃走,穷人的钱没有着落!”
又一个主张去的拉长了声音叫。于是不由自主似的,陈老七他们三个和一群闲人都向党部所在那条路去了。张寡妇一路上还是啼哭,咒骂打杀了她丈夫的强盗兵,咒骂绝子绝孙的林老板,又咒骂那个恶狗似的警察。
快到了目的地时,望见那门前排立着四个警察,都拿着棍子,远远地就吆喝道:
“滚开!不准过来!”
“我们是来告状的,林家铺子倒了,我们存在那里的钱都拿不到——”
陈老七走在最前排,也高声的说。可是从警察背后突然跳出一个黑麻子来,怒声喝打。警察们却还站着,只用嘴威吓。陈老七背后的闲人们大噪起来。黑麻子怒叫道:
“不识好歹的贱狗!我们这里管你们那些事么?再不走,就开枪了!”
他跺着脚喝那四个警察动手打。陈老七是站在最前,已经挨了几棍子。闲人们大乱。朱三阿太老迈,跌倒了。张寡妇慌忙中落掉了鞋子,给人们一冲,也跌在地下,她连滚带爬躲过了许多跳过的和踏上来的脚,站起来跑了一段路,方才觉到她的孩子没有了。看衣襟上时,有几滴血。
“啊哟!我的宝贝!我的心肝!强盗杀人了,玉皇大帝救命呀!”
她带哭带嚷的快跑,头发纷散;待到她跑过那倒闭了的林家铺面时,她已经完全疯了!
1932年6月18日作完。